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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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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沼

滴答滴答, 屋外樹枝上掛的雨水往下徐徐落著。

江稚茵的頭發已經吹幹,她捧著聞祈倒的熱水慢慢啜飲著,亂七八糟的心緒在心間百轉千回, 再化作口中含著的熱水被一齊咽下。

聞祈口中的舌釘也沒摘下, 說話的時候尚能看見, 現在沈默下來, 雙唇也閉合了,江稚茵的心思飄忽一下,心想他吃飯喝水的時候舌頭會不會痛。

她又喝下一口熱水,感嘆著,十五年啊,也太久了。

說不動容是不可能的, 江稚茵刷視頻都得掉兩斤眼淚出來,現在聽見聞祈那麽說,心臟也像被誰用指甲輕輕搔刮著一樣,下意識收縮一下。

明明是那麽喜歡耍小心思讓她心軟的人, 偏偏這種事瞞了這麽久, 居然也沒想過說。

江稚茵擱下杯子:“你那個時候喊我一聲不就好了, 你跟我說個名字,我還能說不記得你不成?”

“喊了也沒用。”聞祈說話,“那時候我話都說不利落,你身邊還有孫曄,我身上的錢在海城也待不了幾天,到時候還是得回去。”

他回憶了一下:“但那一次過去還算有價值吧, 後來我對學習上了心思, 總算轉了學,要是那時候沒轉到濱大附中, 就沒有第二次見面了。”

如果其間有任何一個環節出錯,就再也沒有後來了。

江稚茵轉了幾下桌子上的杯子,垂眼看著裏面冒出的裊裊熱氣,沈默了很久。

“要是你當時叫了我,就不需要再等第二次的碰巧了。”

她不想繼續往沈重回憶的方向走下去,輕聲岔開了話題:“總之都過去了,後悔也都來不及,現在我餓了。”

她擡擡眼睛,抿開唇角:“煮面給我吃吧。”

衣服兜裏還裝著樓下小孩塞給她的兩顆糖,江稚茵坐在沙發上,掏出一顆來,塞進嘴巴裏嘗嘗味道。

聽著邊上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,她淡淡想著,要是沒有分過手,這樣的時刻早就該發生好多次了。

江稚茵本來打算吃了面就走,但時間上很尷尬,天也沒亮,淩晨三四點,車都打不到一輛。

她嘆氣,心說有了時間要自己去考個駕照買個車,也不至於在這種時候還尷尬地留在這兒。

床單已經濕得不能睡人了,聞祈拎開床上已經被打開的手銬,扔到了一邊,跟那墻角的水果刀碰了一下。

他給換了新床單,自覺抱了一床毯子去沙發上了,把床留給江稚茵。

這屋子裏的味道太過熟悉,木質的地板仍舊發潮,走路的時候嘎吱嘎吱響,一到陰雨季,墻皮就又開始斑駁,好像怎麽都不會好。

這麽多次修修補補,只不過是想回到最開始的模樣。

天亮以後江稚茵就換了一套衣服從這個家離開,出來的時候隨便跟江琳胡扯了一個借口,結果鬧了一晚上沒回去,第二天先去學校上了課,中午按照約定,每個月得回幾次成家。

吃了頓午飯以後,成國立把她叫到書房,讓她看一份文件,說希望她能抽時間參與,也算歷練。

江稚茵還小小吃驚一瞬,覺得她爸難得有點正經事找她,而不是一直催著她答應徐正希的邀約。

他給的是一個關於“跨年齡人臉識別與合成”的項目,可用於追蹤長期失蹤的兒童,在現有研究的基礎上再增加親緣關系的約束判斷,通過解析面部特征,對人像進行時間上的識別與預測。

看到那幾行字的時候,江稚茵的手下意識緊了一下。

“這就是前陣子聞祈拿給我看的一個計劃書,他們實驗室下一步研究的方向,我跟他的老師交好,據說是他自己提的,因為那孩子小時候也是個孤兒。”成國立敘述著,“沒辦法,看到這個的時候,就想到你了。”

“我呢,本質上是個資本家,一個臭商人,這麽不回本的東西,按理說我不應該接受,可他們可算找對人了,我偏偏有個走丟過的女兒,拒絕了我就良心不安啊。”成國立點點桌子,“我覺得你可能會喜歡,所以答應下來了,你如果感興趣,我就跟那位老夥計說一下,讓他帶帶你,你參與進去,能有點成就感,我投進去那麽多錢,也算做了點好事。”

那資料很厚,拿在手裏特別沈,江稚茵在那一瞬間裏想到的人生也不止有自己的、不止有她待的那所福利院裏五個小孩的,有好多人。

她無比緩慢地籲出一口氣,說了“好。”

實驗室也不是那麽容易進去的,盡管有成國立幫她引薦,但做學術的人都有自己的考量。

聞祈的老師也是海大的教授,好歹是一個學校的,看過成績以後只t說可以先試試,沒立刻決定就留下她,因為學歷上並不是太有競爭力。

她去年冬天考的研,等著今年三月份去覆試,老教授是本校的,江稚茵不知道現在考慮報他的研究生還來不來得及。

要是有機會留下來,應該也能得到不少指導資料,寫論文也有更多指導和參考資料。

大雪飄飄的日子裏,鄧林卓又組了個局,幾個人嫌外面冷,終於吃上一頓室內的飯了,以往每次聚一頓都是露天的小桌小板凳。

江稚茵見菜都上完了,邊上還空了一個位子,疑惑問鄧林卓:“你沒叫聞祈?”

“啊?”他懵了一瞬,“我以為你倆還鬧著呢。”

說起來,從上次她離開出租屋以後,是沒怎麽見過面,可能等她真進了實驗室以後能碰著,但按聞祈的性子,怎麽可能不找機會跟她見幾面。

上次他一聲不吭消失個幹凈的時候,是跟聞春山打得進醫院住院的幾個月,這次又沒了動靜,江稚茵難免會多想。

她咬下鐵簽上的青椒,皺眉:“你是因為我才故意沒叫他?你聯系過他沒有啊?”

鄧林卓:“聯系還是聯系過的,但我沒說叫你來了,哥兒之前找我幫著介紹了個醫生,這段時間應該還得一直去。”

“什麽醫生?”

“精神科,他不是一直睡不著嗎,都吃出抗藥性了。”

江稚茵估摸著聞祈去問的也不止失眠的問題,但她沒多說什麽,“啊”一聲表示自己知道了,然後擼了一把新串。

鄧林卓的眼神飄忽不定的,慢吞吞嚼著嘴裏的東西,問她:“不過你怎麽突然問他?我以為你不想再聽到他的名字呢。”

江稚茵無言地盯著他:“我哪有那麽小心眼。”

他瞪大眼睛:“那你們和好啦?”

江稚茵覷他一眼:“他想得美。你也別當他的眼線天天給他打聽這打聽那的了,多吃飯,少打聽。”

她抽了張餐巾紙擦手,抻著脖子四處看:“小馬呢?”

陳雨婕吃得辣,剛買飲料回來,灌了一口就說:“剛剛看見在門口蹲著吃東西呢。”

江稚茵詫異:“幹嘛那麽可憐兮兮的,讓他坐下來吃唄。”

“唉,他習慣了,以前馬爺爺在的時候,也是爺倆一起蹲在廢品站門口吃飯,就怕別人送廢品來的時候沒聽著聲兒。”陳雨婕聳一聳肩膀。

她聽著,拎起桌子下面的傘,陳雨婕喊她:“這就不吃了,急著回去啊?”

江稚茵把衣服扣子扣好,指了指門外:“外邊下小雪呢,給小馬捎把傘。”

說是捎傘,她卻把傘撐起來蹲在了馬世聰旁邊,雨傘罩在兩個人腦袋上。

內外溫差還怪大,江稚茵在裏面吃得渾身熱騰騰的,出來了還能松快點兒,透透氣。

她瞥一眼,跟他搭幾句家常話:“你這串都冷透了吧,進去讓大林給你換新的唄。”

馬世聰搖搖頭:“爺爺說不能浪費糧食,掉在地上了都能吃。”

“嗷,好吧,不壞肚子就行。”江稚茵閑閑答了一句,靜靜等著他吃完。

馬世聰吃完了就下意識要用衣服擦手,江稚茵見狀扯住,把餐巾紙往他手裏塞。

小馬左瞅右瞅的,江稚茵狐疑問他:“你找誰?”

“哥兒呢,他怎麽不來?”

江稚茵一只手撐傘,一只手搭在膝蓋上,還怪好奇的:“誒,哥兒對你很好嗎?你為什麽那麽黏他?去哪兒都找他。”

聞祈完全不像是個會示好的人,朋友雖然少,但個個兒都挺真心的。

“爺爺說哥兒是能擔事兒的人,以後也只有他能罩著我。”馬世聰低頭把紙巾揉吧揉吧捏成一團,“哥兒不好,但也不是壞蛋,知音不在的時候,都是哥兒保護我,我喜歡他,也喜歡知音。”

“啊——”馬世聰突然做出誇張的表情,皺著一張圓臉,“所以你們不要吵啦,哥兒不高興,你也不高興,我和大林、小雨,都不高興。”

江稚茵下意識懷疑:“這話不會也是哥兒教你說的吧?”

“不是啊。”馬世聰懵懵地晃著腦袋,“我很久沒見到哥兒了,大林也不帶我去找大家玩兒,我就是……好久好久以前,跟王奶奶一起給他過生日,在山上,黑黑的,還有好多蟲,我回去的時候腿上好癢的。”

他說得不那麽明白,但江稚茵大概懂了他的意思,那段時間她不怎麽想跟聞祈見面,也不在乎他去哪兒了,聞祈過生日她也沒理會,倒是不知道他還去西郊看王奶奶了。

馬世聰後知後覺感到冷,打了個噴嚏出來,碩大的身子縮著抖。

他的冬衣好久以前就在穿了,馬爺爺去世以後再也沒買過新衣服,都快穿包漿了,江稚茵拍拍他的背,讓他進去找大林:

“你進去找大林,讓他給你買件新衣服,就說知音會出錢,他出點兒力氣吧,領著你回濱城買。”

馬世聰站起來,手握著門把手,扭頭看著江稚茵站在雪地裏,一個人撐著傘,天上的雪打著旋往下落,掉在她肩頭,被她拍落。

“知音你不進去了嗎?”

江稚茵擺擺手:“跟他倆說一聲,我回去嘍。”

江琳現在辭了工作在家休息,每天也沒別的事兒幹,天氣好的時候出去搓盤麻將,天氣差的時候就窩在家裏看電視劇,桌上還得擺一盤瓜子。

江稚茵從外面回來,把外套掛在衣架上,蹲著身子敲掉鞋底上沾的雪。

江琳把瓜子殼吐掉,問她:“今天不去看你爸和你姐?”

提到這個她就頭疼:“現在我一回去就催我跟那個姓徐的見面,拒絕八百回了,真的比您還能催。”

大概老一輩的人都是差不多的想法,江琳也覺得那人好:“那你為什麽不想去啊?”

江琳停頓一下:“你還跟聞祈往來呢?”

“是啊。”江稚茵給自己倒了杯熱水,喝下去暖暖胃。

江琳唇角下撇,繪聲繪色地覆述著:“是誰鬧分手的時候拎著行李箱哭著回來找我,一口一個‘媽媽’地喊,說‘我就應該聽你的,他真的騙了我’,現在怎麽又吃回頭草去了。”

江稚茵有點心虛:“那現在應該要為我敲鑼打鼓,我已經成長了,再也不可能為這點雞毛蒜皮的事大哭了。”

江琳不信:“得了吧,小時候屬你哭得最大聲,剪個指甲蓋都嚎得樓上樓下都聽見,第二天跑來問我是不是虐待你了。”

江稚茵笑一笑,跑過來仰倒在沙發上,靠著江琳坐。

電視機裏播的還是江琳最愛看的狗血宮廷劇,江稚茵盯著屏幕,聲調溫溫的:“現在是不適合和好。”

“但是如果有那麽一天,他變成我、你、大家都能接受的樣子,他真的像他所說的,跟大家真心對真心了,我也許……會選擇和好。”

她說著還有點顧忌,幫江琳順著氣:“你先別太生氣啊,才剛好,咱好好說,別又搞進醫院了。”

江琳甩開她的手:“我惜命呢,上次鬧那麽大,已經有心理準備了,但是你要是非得問我同不同意,我就是不同意、不喜歡。”

她撒了手裏的瓜子,洗手做飯去了。

江稚茵嘆一聲,一個人窩在沙發上看電視劇,看到最後受不了女配女主互相陷害的狗血情節,換臺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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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後,江稚茵進了實驗室幫著打雜,第一次去聞祈他們實驗室的時候,她只看見裏面那口好大的魚缸,怔了很久,摸過去湊在邊上看。

王樊正往裏面丟魚食,江稚茵問他:“這是你們一起買來養的?”

“不是買的。”王樊回著,“之前不是去霖城學習去了嘛,那邊實驗室裏養的魚,我們去的時候都快死了,好像是什麽炸鱗病,聞祈就找人家要過來了,也不知道天天泡的什麽藥水,現在又好了。”

他把手指戳在玻璃缸上逗魚:“看,現在都會甩尾巴了。”

江稚茵盯著看了一會兒,沒看到一分鐘就被叫走,這裏人手本來就有點不夠,大家忙得焦頭爛額的,沒什麽搭閑話的時間。

無論忙不忙正事,聞祈都不怎麽開口,他左眼視力差,做事的時候要戴眼鏡,雖然戴了也不一定能保證左眼能完全看清,但好歹能做一點矯正,要是長時間依靠右眼,慢慢左眼會瞎掉,大腦不接收左眼的圖像信號了。

晚上陸陸續續有人離開,江稚茵還在各種文件夾裏找自己要看的資料,眼睛酸痛起來,閉一下再睜開,看見已經將近晚上十一點半了。

她收拾東西準備走,拎著包起來,發現聞祈還待在位置上。

上學的時候好像也是這樣,聞祈總是最後一個走的,這些事情對於他來說壓力也不小,高中的時候聽t不太清也要把成績維持在年級前幾名,現在進了實驗室,周圍的都是研究生,很多東西他都得現查現學。

江稚茵默然一會兒,想著自己安靜走掉就好,結果剛走到門口,聞祈喊了她一聲:“等一下。”

他關了電腦:“一起走吧,我鎖門。”

外面漆黑一片,江稚茵沒看見臺階,踩空一下,聞祈拽住她胳膊,把人往邊上拽,手又非常自然地下滑,像是想不經意間勾一下手指牽住,江稚茵早有警覺地撤開:“少來,我已經能識破了。”

聞祈偏開頭,似乎蹙了眉。

看著吧,今時不同往日,聞祈動一下她就看穿了,所以很多手段現在都不好用,她百色不侵了。

江稚茵長聲:“用點心好嗎?耍這些就沒意思了。”

她自個兒邁下臺階,用腳尖往前試探了幾下,猶豫了一下又問:“我爸說是你想做這個跨年齡人臉識別,為什麽?”

“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。”

江稚茵:“……當然是聽你真實的想法。”

“討好你啊。”聞祈說,“只是覺得你會喜歡而已,拿著這個去找成國立,還有個借口見你一面。”

怪不得不愛說實話,也不包裝一下,就這樣用大白話說出來了,江稚茵聽得心裏直嘆氣。

還以為是多麽高尚的原因,什麽“為社會做貢獻”“從此以後洗心革面當個好人”“希望世界多一點真善美”之類的,搞半天還是這麽簡單粗暴的思路。

聞祈低一下眼睛:“偏要問我,說了你又不喜歡聽。”

“這種事有什麽喜歡不喜歡的。”江稚茵踩著路燈薄薄的光影往前走,“做你自己就好了,說你想說的,我就想看看你真實的樣子。”

風吹過地面傳來沙沙聲,他低低喃語:“真實的樣子你又不喜歡。”

聲音太小,聞祈吐字本來就含糊,直接被吞得聽不見了,江稚茵“啊?”一聲:“你說什麽?大聲點兒。”

他擡眼笑得漂亮:“我說好的。”

江稚茵又古怪道:“說了不要這樣,勾引我是沒用的。”

聞祈難得有些沒反應過來,自己明明沒有刻意做什麽,怎麽就又勾引了。

她攔了一輛路邊的出租車先回去了,聞祈揣著兜默默走了一段路,在自家樓下看見那個黑影,好不容易覆上的一點笑容又立馬散了個幹凈。

就知道他不死心,還會找上來。

他低一下頭,把衣服帽子拉了上去,從另一邊繞了進去,沒正面起沖突,先埋頭回了家。

聞祈撩開窗簾一角默默看著,黑眸蘊沈,家裏一點燈都沒開,他看了眼手機,聞春山換了好幾個號碼給他打電話,他冷眼全部拉黑。

最後一條短信說的是他這樣沒良心的人就該不得好死,他要殺了自己這個孽子,臟話很多,聞祈懶得看。

他盯了一會兒,轉身回了臥室,拉開第一個抽屜,剛套上塑膠手套,準備拎著刀出去,按照上次沒完成的計劃,做一個正當防衛的現場,運氣好就一絕後患了,運氣不好大不了就——

大不了……嗎?

聞祈的視線隨著薄薄窗簾透進來的一點月光落在那水果刀上,上次用完後也沒擦過,刀尖還沾著一點已經黑掉的血,手銬和鑰匙也都收在裏面,反射著他的雙眼。

聞祈眼睫顫了一下,連著蒼白眼皮上那點黛色的血管都在抖動。

床頭櫃上還有他填完的各種問卷,亂七八糟地堆疊在一起,每一份問卷都指向不好的心理狀態。

緩了幾個呼吸的時間,漆眸凝視著那反光的刀尖,聞祈把抽屜推了回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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